万物生时诵诗书

【孙唐】好一朵表脸的白莲花(短篇完结)



第一回    如来膝下二弟子,金蝉子是也。

 

灵山大雷音寺周期性举行的众佛讲经会是金蝉子打瞌睡的固定场次。

这讲经会名义上是聚齐灵山诸佛诸神,讲解经文共悟大道,增强灵山精神文明建设,实际上更像是一场“佛界好声音”,大导师如来佛祖兰花一指,声如洪钟:“金蝉子,你的梦想是什么?”

被点到名的金蝉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诸神众佛都盯着自己乐呵,料到是自己打瞌睡又被戳穿了。

金蝉子只得乖乖认栽,正襟危坐,充满诚意地回答:“佛祖,弟子的梦想是修得正果,功成卧佛。”

一边的迦叶直接笑出声了。

如来佛祖摆出了世界和平的手势,轻轻点在金蝉子印堂上的朱砂上,微微一笑:“给我闭门思过去,善了个哉的。”

 

金蝉子还真的老老实实地闭门思过了几日,虽然大部分思过是在梦里进行的,但他毕竟天资聪颖,这几日里也悟出了几条,说起来头头是道。

佛教向来有着护短的美好品德,即便没有道家护的那么全面无侧漏,也算得上能护即护。如来佛祖虽然表面上大公无私,实际上私底下也是个护着徒弟的慈师,金蝉子这般胡闹,他也就闭一只眼再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然而护短并没有什么用,不久之后金蝉子就被贬下界轮回去了,理由是轻慢大法,浪费粮食。

 

金蝉子被缚着双手立在大雷音寺众佛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地毡,木呆呆地听着如来把他犯的错误一一数出,一旁的众佛神边听边嘀咕:

“他不是经常在听法时瞌睡么?以往都不追究,为什么这次反而受罚了?”

“是啊,他以前也喜欢喝素酒,这次怎么佛祖突然认真了?”

“掉一粒米原来也是要受罚的么?那我吃饭一撒一大片怎么办?”

“我说……金蝉子不会是因为前几日欺负了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坐骑才受罚的吧?”一个围观罗汉发现了些端倪。

“善哉善哉,听说他数月前还吓跑了观音大士的金毛犼呢……”另一个立刻附议。

“一年前好像他还在太上老君的青牛背上涂鸦来着?”

“别提了,广寒宫嫦娥仙子的玉兔也被他薅秃过……”

“这么说……他去天庭办事的时候,戏弄过的道童小仙不计其数呢……”

“阿弥陀佛,此乃作死也。”

“善哉善哉……”

 

 

 

“就这样,‘灵山第一熊’的金蝉子被放逐下界,接受十世轮回,十世历难的命运,待取回真经,弘扬佛法之后,才能重回灵山,修得金身正果……好了,故事讲完了,来,把这碗汤喝掉。”说着,孟婆用微抖的手托出一碗汤水,递给坐在一边的金蝉子。

“婆婆啊,都第九次了,再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金蝉子愁眉苦脸地接过碗,小嘬了一口,又把碗递回去:“加点辣油,太淡。”

孟婆白了他一眼,接过碗:“你啊,每次来我这就抱怨,哪像是个要成正果的?我看这下面飘的魂随便抓一个来都比你有觉悟”

金蝉子不乐意了,站起身指着自己还在冒血的锁骨:“什么觉悟?我再有觉悟,也不能让我死九次吧?这都九世了,我哪一世活过三十岁的?婆婆,你看看,你看看,整个人都快被咬断了!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么痛苦的死法的?!”

孟婆烦了,也不回他话,直接把碗塞到他手里:“拿去,再尝尝还淡么?”

金蝉子擦了擦溅到碗壁上的血,尝了一口,又苦起一张脸:“婆婆啊,你这汤我都喝第九次了,每次都说淡,你说你也不吸取一下顾客的意见,做个改良什么的么……”

“去去去!其他人喝着都好好的,就你事多!”孟婆白了他一眼,“你说你九世吃斋念佛的人,怎么口味那么重?”

“天生的,我有什么办法……”金蝉子嘀咕着坐在桥墩边吹了吹微烫的孟婆汤,望着桥下来往的魂魄们发呆,“婆婆啊,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快了,下一世就能转运了。”孟婆和了和冒着烟的大汤锅,嘿嘿地笑了起来:“反正你马上就要忘记一切重新投胎,告诉你也无妨……下一世是你受难的最后一世,你会遇到几个本领高强的护法,护送你一路西天取经,修成正果。这些人当中,有个几百年前让整个天庭都抖三抖的人物,有他保护你啊,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他可是一身的神通,护你肯定没——”

“婆婆!”金蝉子打断孟婆,端着碗、飚着血,眼睛亮亮的——

“——他长得帅么?”

 

 

 

第二回    是谁~~送你来到我心间~

 

孟婆就是知道的多。毕竟在那座桥上一待就是几千年,资历老得都能写三界八卦编年史了。可是有件事她一直不知道,其实她的孟婆汤对金蝉子不起作用,前九世的所有记忆一世不差都记着。

所以这一世刚懂事,金蝉子就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即将为他护法的“几百年前让整个天庭都抖三抖的人物”,从小到大在脑海里勾勒了无数个盖世英雄的形象。然后他和前九世一样踏上了西行的路,和前九世一样失去了两个随从,和前九世一样被老虎追的满山跑,然后见着了一只卡在石头缝里的猴子——

——唐玄奘努努嘴:“噫……一点都不帅。”

 

成佛之后金蝉子想了很久,如果当初见面时不说这句话,他和孙悟空的关系也许不会发展到今天这般无可挽回。

 

第十世的人生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八十一难,终成正果。

终于不用英年早逝的金蝉子遇到了前九世不曾遇到的鬼怪魔神,也遇到了不少熟面孔。曾经被他欺负过的众菩萨神仙的坐骑小童们这一世纷纷来私仇公报,太上老君的小童青牛困他,文殊普贤的坐骑抓他,嫦娥的玉兔逼他,连文殊菩萨那只向来安分守己的狮子领命下界消灾都被他给遇上了,可惜那狮子不懂“善哉善哉”,文殊菩萨便把他“骟哉骟哉”了。

这一世的金蝉子只是个肉体凡胎,早已没有当年腾云驾雾的仙骨佛体,加之死了九世,早已腿不利脚不快,幸得三个徒弟一路相护,尤其是大徒弟孙行者,一身降妖除魔的手段,腾云驾雾,驭电驰风,钢筋铁骨,七十二变,护送唐朝圣僧西天取经,成就一番英雄奇谈。

失去了一切仙力的金蝉子对这个徒弟百般依赖,禅心深重中有一半多都是对孙悟空的执着心,然而前九世的剧透并没有为这一世提供任何可参考的攻略,一路上他只不过是个拖后腿的。孙悟空负责降妖除魔,他负责瑟瑟发抖,孙悟空尽心尽力,他却因为九世遇难,过度警惕心和畏惧感已经积惧成疾,每踏出一步都举步维艰。孙悟空肆意张扬,挥洒热血,他却只能抖抖霍霍,神经兮兮。

取经路上,他和这个意气风发、心境甚高的猴王徒弟之间的摩擦不断升级,分歧不断扩大,最终落得个貌合神离,得道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下场。

 

每当回忆过去,旃檀功德佛都只能叹气,不怪悟空一直那么不待见自己,想想自己以前那副德行,换了谁都不会喜欢吧?

 

八十一难修成正果,成佛之后的日子悠长且无聊,斗战胜佛忙着斗战胜,净坛使者忙着净坛,金身罗汉忙着叠罗汉,剩下了旃檀功德佛金蝉子,像个空巢老佛似的惶惶度日。

“佛祖,弟子的梦想是修得正果,功成卧佛。”

当年自己年轻气盛时和佛祖打诨的“梦想”今日确实实现了,可惜修得正果意冷冷,功成卧佛心空空。

成了佛却失了心猿丢了意马,旃檀功德佛从久坐的案台上起身,看着门外一票远道而来,请他归位灵山大雷音寺的诸罗汉,一拂长袖——

——“经书尚未译完,我不回去。”

 

 

 

第三回    唐宋相隔倒有二百载,何人编出这部西游来?

 

东土大唐算是金蝉子的第二故乡。在取得真经之后,金蝉子并没有急着回灵山建坛供金身,他选择留在大唐翻译经书,这一留,就留了几十年。

 

如今早已不是贞观年间,红墙碧瓦不曾改,却已物是人非。

金蝉子套着法力变化而来的苍老皮相,以德高望重的法师玄奘的身份活在俗世,当年为他接风洗尘的太宗早已殡天,当年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小才人如今已母仪天下,大权独揽;年号更迭间,他已坐下弟子无数,更有显赫者如高宗嫡出第三子佛光王,却再没有那长嘴大耳,毛脸雷公的影子。

三十三卷经书译了几十年,在西方佛界也不过短短几十天,这人间的几十年,只有八戒和沙增偶尔下界看望他,斗战胜佛孙悟空一次都没有来过。

在人间译经的几十年间,金蝉子自认看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弟子辩机被腰斩的时候,他冷眼旁观,高阳公主被赐死的时候,他拒不插手,武后涉朝干政的时候,他放任自行。他将自己关在纷繁俗世之外,一心译经。

经书译完,金蝉子默算着自己也该回去了。几日后他留下假皮相,再扔几颗包了浆的佛珠让弟子们烧成舍利,便自说自话扬长而去。

玄奘法师圆寂的消息震动了朝廷,顿时满朝凄凄惨惨,高宗哭他的国家失了栋梁,武后哭她的教义失了支持,佛光王哭他的课业失了导师,金蝉子站在云端,静静地看他们装。

这第十世,也就这么过完了。

 

佛祖坐下第二弟子归位灵山,在人间那几十年仿佛一场梦境,转瞬即逝,梦醒魂回时才发现,灵山还是灵山,金蝉子也还是金蝉子,没有因为下界的时光流逝而改变一丝一毫。如来佛祖依旧摆着世界和平的手势,笑迎弟子上莲台,观音颔首微笑,灵吉频频点头,两边凹造型的十八罗汉目光炙热,大雷音寺喜庆的跟过年似的。

金蝉子缓缓走向如来,行个佛礼,余光瞟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斗战胜佛孙悟空。那猴子歪歪地坐在莲台上,心不在焉地玩着袈裟,时不时还抓拔一下坐在前面的弥勒佛,嬉笑一番之后再重新坐好。如来佛祖对这个猴佛的心性早已熟悉,加之斗战胜佛的道场安在花果山,平时很少会到灵山来,佛祖只求他游山玩水之余能常回寺看看,对他的散漫态度也就闭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次金蝉子归位,孙悟空就算再散漫,作为金蝉子座下第一大弟子的他也不得不露个面,这才推了上仙圣人们的酒会邀请,勉强到大雷音寺来应个声。

注意到金蝉子在看他,孙悟空撇撇嘴,把一双火眼金睛闭起来假寐,完全不在意师父的目光。

金蝉子心灰意冷,叹了一口气,心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雷音寺的众佛讲经会散场之后,神仙诸佛都驾着云鱼贯而出,斗战胜佛伸了个懒腰,踩上筋斗云准备回花果山道场,却冷不丁被一个声音唤住。

“悟……斗战胜佛请留步。”

孙悟空回头看看,嘻嘻地笑了起来:“俺老孙当是谁,原来是旃檀功德佛啊~!师父,您老人家唤我作甚?莫不是又肚子饿了,让俺老孙去化斋?”

被他这么一说,原本打算心平气和说几句话的金蝉子顿时气得不轻:“你这泼猴又胡说,都成佛了哪还需要化斋……啊……为师先前要说的都给你堵回去,现在想不起来了!”

见他气的耳垂通红,恶劣的猴子笑的前仰后伏,不住地拍着筋斗云。

“唉……悟空啊……”金蝉子看他笑得开怀,一下子也没了脾气,他整了整衣袖,轻轻地扶上了筋斗云的边缘,“你说我们这一趟西行之路,会被后人如何传说?”

“怎么?后人?”孙悟空勾起了一根眉毛,“师父您当然是被后世敬仰,万代流芳咯,所谓修得正果,不就求个记入经典,万世传颂么?至于俺老孙么……后人别把我说成一个恶徒就谢天谢地咯~~~”

“为师不是那个意思!”听出了话里的讽刺,金蝉子一步迈到斗战胜佛面前,激动得两腮鼓鼓,“你当然是后人传颂的大英雄,只是为师,怕是要被说惨了。”

“呵~!您老这些年在那东土大唐可是一代高僧,法相宗之祖,还怕被人说?莫不是在下界假装圆寂了之后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孙悟空不甘示弱,盯着金蝉子的眼睛,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你——!”金蝉子的双肩微微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佛之间的空气微妙地紧绷起来,孙悟空露着犬齿,金蝉子皱着眉头,两人互不相让,激烈的气氛仿佛一触即发。

最终,金蝉子叹了一口气,主动示弱:“悟空……为、我是不是很惹人厌?”

“哈哈,这可不是徒儿说的。”斗战胜佛大笑几声,不置可否。

“其实我也知道……”金蝉子转过身,轻叹一声,“取经路上我肉体凡胎,无能无力,只能仰仗你们三个徒弟,早就落下了‘没用又怕死’的名头。经取回来之后,我译经一十九年,讲经数十春秋,原以为能为天下百姓带来盛世太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唐进入下一个多事之秋。高宗命不久矣,武后野心勃勃,我佛慈悲,却渡不了权欲中人。我九世取经,一朝传教,到头来功德正果一场空。”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完金蝉子一番话,斗战胜佛笑得更欢了,“师父,您老人家可是真的成佛了么?”

“当然!我可都折腾九世了!”金蝉子一拧眉毛。

“那您老人家这凡间的心思打哪来的?取经这场功德咱们师徒已经完成了,既上灵山,就别管那凡尘间的俗事了。你看俺老孙,不就抛却俗世三尺尘,得道西天万里清么?”

“你是得道了,可是我后悔了。”

金蝉子转过身,严肃地看着面前这个一直不待见自己的徒弟,一字一顿地开了口:“悟空,如果可以,我想重来一次。”

“重来?!你不是说笑吧?”孙悟空被他这么一说,差点没从筋斗云上掉下来,“俺老孙只听说过收水法能把覆水收回,可从没听说过发生过的事能重来。旃檀功德佛,您不会是在下界呆的久了,诨听了些民间怪谈吧?”

从筋斗云上跳下,斗战胜佛讪笑着戳了戳金蝉子的手臂:“况且,您老人家要重来一次是为甚?为了扶持大唐皇室?为了报答当年那老唐王的提携之恩,给他的子孙当开道人——”

“——为了让你不再像现在这样讨厌我。”

…………

……

“啊?”

 

 

 

一个多月后,旃檀功德佛金蝉子出现在奈何桥边。

人间的大周国正逢酷吏时期,孟婆这些日忙的不可开交,见金蝉子来了也顾不上打招呼,也不下桥,只是扎起了袖子冲着他喊话:“你怎么又来了啊?我记得你这一世不用投胎!回你的灵山待着,别来添乱!”

“阿弥陀佛,见过婆婆。”金蝉子也不恼,恭恭敬敬地行了佛礼,“婆婆,贫僧来此,有一事相求。”

“让我改良口味?你想都别想!”孟婆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一边玩蛋去。

“不是不是……”金蝉子费力地挤开桥边排队的孤魂野鬼们,凑到孟婆身边:“只是想求婆婆舍我一碗汤。”

“要汤干什么?喝了投胎?哎呀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是佛体金身,喝这个已经不管用了。”

“我知道,以前也没管用过。”金蝉子忍不住嘀咕。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孟婆白了他一眼,继续忙去了。金蝉子见她要走,赶紧几步追上,扯住孟婆的袖子:“婆婆啊,看在我们九辈子的交情上,您就舍我一碗吧~~~”

“哼哼,不敢。老身哪能和佛爷攀交情啊!”孟婆嘴上这么说,看看金蝉子一脸的哀求,最终还是心软了,“看你这好像我不应你就不肯走的样子,要是随你在这桥上堵着,怕耽误了我的生意,罢了,就给你一碗吧……”

盛了一碗递给他,孟婆还不忘叮嘱:“我知道你现在可是有通天的本事了,可是这汤本不能随便与人,要是上面追究下来,一切责任就你担着了。”

金蝉子接了汤,一边允诺着一边还闻了闻,闻罢皱起眉——

“婆婆,加点盐,还是淡。”

“滚!”

 

 

 

第四回    心有猛虎,清蒸虎骨。

 

那一次讲经会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不欢而散之后,三界又进入了一段温吞时期,诸佛诸神该遛弯的遛弯,该放风的放风,碰着面了问个寒暖,碰不着乐得个自在逍遥。

挨不住安逸的斗战胜佛孙悟空在大雷音寺告了假,一溜云地跑去云游四方,一去数月,久不归位。对此众佛没有异议,反正他与金蝉子关系不和的事情众人皆知,这俩姑爷不见面大家反而和和美美。

然而众佛神没想到的是,天庭的一道诉状打破了这温吞和平的日子,而孙悟空没想到的是,再一次得到金蝉子的消息,竟是要捉拿他的命令。

诉状曰:旃檀功德佛金蝉子逆天理行事,私潜地府,盗孟婆汤,闯轮回道,逆溯时光,欲行凶事。即刻上告西方极乐灵山大雷音寺如来佛祖,请调斗战胜佛,同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六丁六甲, 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二十八星宿下界降服。

孙悟空领命的时候愣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僧这个人他是了解的,别的本事没有,贪生怕死属一流。西行取经路上那和尚基本上不是在散德行就是在荒野逃生,孙悟空一路上烦透了他。可是就算是这好一朵表脸的白莲花一般的唐僧,借他一百个胆子也是断然不敢逆天行凶的。

况且孙悟空心目中的唐僧,那是把“功德”和“正果”看的比命还重要的虚伪小人,倘若真的犯下如此大罪,不但自己小命难保,连之前小心翼翼护着的功果都会付之一炬。那金蝉子前段日子还在担心他在后人那里的口碑,这一转脸的工夫就去闹天破地?打死他都不信。

没多想,斗战胜佛赶走了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六丁六甲, 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二十八星宿,让他们哪来的滚回哪去,然后只身一人来到地府,在十殿阎王的亲自带领下,查了奈何桥,搜了酆都城,只身穿越了轮回道,追踪金蝉子而去。

有些事,果然还是要当面问清楚。

 

扒开乱糟糟的杂草,金蝉子仔细看着远处骑白马走过的青年僧人。

不久前正是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唐王李世民领文武众臣送唐玄奘上路西去取经,如今取经之途刚刚开始,唐玄奘已失了随从,遇了妖魔,得了太白金星的搭救,正独自孤孤凄凄,往前苦进。今日刚别了刘伯钦,行到两界山前,还没与美猴王相遇。

金蝉子一拍脑门,时机正好!

山道难走,远处的唐玄奘下了马,牵着缰绳磕磕碰碰地前进,金蝉子盘算着,按照这个速度,玄奘遇到孙悟空还有一定距离,此刻下手最好,既不用担心被之前别过的刘伯钦发现,也不用顾及被美猴王看见。

说句实话,就算成了佛,金蝉子也不觉得自己能打得过那只猴子。

跟了一阵子,见玄奘走累了,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白马悠闲地在一旁吃草,一人一马都毫无防备,金蝉子拿捏着时机,飞身窜出杂草丛,闪身到玄奘的身后,劈手一个手刀切在玄奘的后颈——

“砰!”

一声闷哼,白白净净的唐御弟立马倒地不省人事。旁边的白马吓得嘶鸣不断,差点挣脱缰绳逃跑。

金蝉子扶额:“不好意思啊,下手重了……”

 

“……快,快开门啊!!”飘在空中等待轮回道口打开的斗战胜佛全程观摩了金蝉子动手打人的不良行径,一把猴脾气急得抓耳挠腮,一个劲地捶身边正在念咒的日游神:“快点给俺老孙打开出口啊!!你没看到下面俺师父把俺师父给打趴下了么?!快给俺开门!开门!!”

“大大大大大大大圣您别难为小神了啊!”日游神一边挨着捶,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这这这这这轮回道的道口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啊!要捻好诀念开门咒七七四十九遍才可打开啊!大圣您这样捶小神,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神没法好好捻诀念咒啊!”

“等你打开门俺师父就要把俺师父给弄死了!!他要是现在就把那老和尚了账,那就没人来救俺了!俺老孙岂不还要继续被压在五行山下么?!!”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也没办法啊,小神本来就不是门神,这开轮回道口的差事,小神也是业业业业业业余的啊!!您看!刚刚刚刚才大圣您一吼,小神的咒又念错了,又要重重重重重来!”

“快点!”斗战胜佛没好气地亮出了尖锐的犬齿,示意日游神闭上嘴巴赶紧干活。

下方的地面上,金蝉子轻手轻脚地搂着唐玄奘将他扶起靠在一边的石头上,又安抚了受惊的白马,才又折回坐在唐玄奘身边,在怀里摸索起来。

不多时,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之前要来的孟婆汤,金蝉子打开瓶塞闻了闻,确认无误之后又从腰间拔出匕首,忍痛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血一滴一滴灌到汤汁中。

“大圣您别急!马马马马马上就要打开了!”日游神突然喊了一声,“还有一点就——”

“——嘘!别吵!”孙悟空低吼一声捂住日游神的嘴巴,眯起一双火眼金睛紧盯着地面上金蝉子的一举一动,没有来地有些不祥的预感。

金蝉子盗孟婆汤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如果现在金蝉子手里拿的就是他偷来的孟婆汤,这算不算人赃俱获?

啊不对,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现在金蝉子为何要加入自己的血?按理来说仙胎佛体是万金难买的稀世珍宝,金蝉子现在的一滴血比以前唐玄奘的全身的肉都珍贵,所以凡是神佛无一不珍惜自己的仙体,就连小白龙落为龙马的时候,都舍不得一点尿液,现在金蝉子如此大方地放血,莫不是为了……

斗战胜佛越想越觉得蹊跷,定睛一看,下方的金蝉子已经把划伤的手腕囫囵包在袖子里,扶起昏迷的唐玄奘,小心翼翼地将混合了自己血液的孟婆汤灌到唐玄奘嘴里——

“快!点!给!我!打!开!门!!!”

——孙悟空霎时吓的高吼起来,差点手下没分寸,一把掐死日游神。

“咳……咳咳……大,大圣,刚刚刚才小神就要念完咒了,您,您一捂小神的嘴……这这这这这这咒就断了,又又又又又要重重重新念……”日游神拽着脖子表示抗议。

“念啊!!!!”

“啊、是、是!!”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唐玄奘悠悠转醒。

金蝉子赶紧擦干净地上的血迹,闪身躲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拨开几片叶子偷偷地看着刚醒来一头雾水的唐玄奘,那个自己此刻眼神清澈,神清气爽,全然没有了前九世洗刷而来的尘埃与沧桑。此刻他虽然有些状况外的呆滞,却明显露出一身轻松的姿态来。

唐玄奘疑惑地甩了甩头,只觉脑海里一片混乱,总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却又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只好略休息一会,等心神安定之后才慢慢牵着马一步一晃地继续往前走。

金蝉子目送他离去,长舒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很重的担子。

孟婆汤他喝了九次,一次都没起作用,细细想来,估计是那汤的法力被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所克。如今加了自己的血,约是能把那相克的东西抵消,所以现在唐玄奘投胎之前的记忆已经全部抹去了,就算回忆,也只能记得这一世大大小小的人间际遇,再也不记得前九世的纷扰,这才是十世轮回里第一次真正的忘却前尘,再世为人。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金蝉子知道,第十世他带着三个徒弟西天取经,在别人看来是成就一番业绩的好机会,对他自己来说是唯一一次摆脱人间轮回的机会。轮回九次,他尝够了无力反抗只能一次次被杀死的滋味,为了不浪费这唯一的机会,他百般小心,万般在意,举步维艰,步步惊心。因为过度小心和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在整个西行路上不但毫无建树,反而成了个胆小如鼠的累赘。每次遇妖他都吓得瘫软在地,不是怕妖怪,而是怕死亡。疼痛和恐惧,颤悚和胆寒,他亲身经历了九次,那九世的死亡化成狰狞的枷锁,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从前那个大大咧咧的金蝉子早已被扼杀,只留下一个战战兢兢的唐玄奘。

所以大徒弟孙悟空说他懦弱无能,他认,世人笑他庸碌窝囊,他也认,那趟西行之旅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遗憾。他曾想以译经传道来弥补这些遗憾,却落得一个后继无人的下场,回到灵山,等待他的是徒弟的白眼和冷嘲热讽,这时金蝉子才意识到,尘埃落定之后,原来他一事无成。

所以他要让唐玄奘忘记前九世,因为他在赌,赌忘记了一切的自己在这一世能够变勇敢哪怕一点点,赌他逆天改命之后,不用再面对徒弟的冷眼和嘲笑。

金蝉子知道,这一赌,代价必然是巨大的,三界有别,阴阳不融,孟婆汤是阴界之物,盗取孟婆汤给阳界的活人饮用是天理不容的重罪,恐怕这么做了就注定无法全身而退,被三界追责只是时间问题,恐怕自己的下场一定不得善终。

刚想着,手臂上就传来一丝疼痛,金蝉子一撇眼,看见手腕上滴下的血已经在脚边的草地上形成了浅浅的一个小洼,他倒吸一口气,再抬头,一身戎装的斗战胜佛孙悟空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

 

“我是……奉命来捉拿你的。”孙悟空迟迟地开了口,眼神晦暗不明。

金蝉子一笑:“那你来迟了。”

 

 

 

第五回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渐起的风中,斗战胜佛与旃檀功德佛无声地对峙着,孙悟空的红色斗篷猎猎作响,锁子金甲熠熠生辉,一身气势与百年前的齐天大圣无二,越发显得对面的金蝉子一身白衣单薄又渺小。

金蝉子举起了划伤的手腕,那手腕上划开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溢出了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往下流:“看吧?不用劳烦斗战胜佛动手,这报应不是已经到了么?”

他手腕上的明明是一条细细的,不起眼的小伤口,却如切破动脉般血流如注,不一会便将半边袖子染得血红。地面上不甚明显的血洼也渐渐扩大,不一会就变成了刺眼的一滩红。

看着断断续续的鲜血,斗战胜佛突然有些恍惚,一路取经的十几年里,这人什么时候不是被自己保护的像个贵重品?平时一点擦着磕着都要叽歪半天,哪时受过这样的伤?果然是成佛后有了点担当,若是换成以前那个胆小如鼠的唐僧,现在肯定能嚎起来。

此刻,金蝉子的袖子已经完全染红,从被浸透的袖子边缘一滴一滴地落了一地的斑驳血迹,就连他身上的白衣,都出现了点点滴滴的血点。孙悟空不禁想着,金蝉子可真是不怕疼,这出血量也是惊人…………

等等,出血量?

斗战胜佛觉得脸上湿湿的,摸一下便是一手的水。抬头一看,刚才还是好好的晴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

雨并不大,稀稀疏疏的雨点砸下,落在别处是普通的雨水,落到金蝉子那身白衣上便浸出一个个血点,落到皮肤上的就是一道血痕,金蝉子一步一滴血,一身白衣被染得鲜红,不多久就被雨淋成了一个血人。

尽管全身是血,金蝉子却很平静,反倒是对面的孙悟空看得心惊肉跳。与这个人相识虽不到二十年,但金蝉子长得好他是知道的,不然取经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觊觎唐玄奘的妖怪,况且金蝉子的外表只有十七、八岁,比取经路上的那副皮囊还要年轻漂亮。一路取经一路遇险,什么灰头土脸的时候都有,可那副好相貌却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他一身一脸的血,不但不像个清灯作伴,不染尘埃的佛门中人,甚至比地府中受罪的恶鬼还要可怕。

这幅画面,就连见识过三界极险极恶的齐天大圣也不免觉得渗人,孙悟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你……你没事吧?”

“没关系……早就习惯了。”金蝉子说着,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之后似乎因为疼痛而直不起身,只得扶着身边的山石,才勉强保持平衡。

“悟空,你只知你护我一世平安,殊不知前九世……我已经习惯了……”似乎是想缓解疼痛,满身是血的金蝉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斗战胜佛愣了一下,金蝉子九世轮回一世取经的事情他有耳闻,但他的注意点只是在成正果的这一世自己费尽心力保护了他一路,却从没想过十世取经修行的金蝉子早在遇到他之前就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死亡和苦痛。

“不过是死而已……我……”金蝉子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看已经撑不住了。

死是什么感觉,孙悟空不知道,他没死过,他身边的人会死的也少之又少,当他把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时,他便将漫长无边的生命看作理所应当。不老不死对于他来说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所以他不理解取经路上那些妖怪争先恐后地为了无聊的“长生不老”抢唐玄奘有什么意思,他也从没想过每每面临生死危机的唐玄奘内心里是怎样的光景。

孙悟空越想越觉得心颤,他只是笼统地认为自己一路上把唐玄奘保护得滴水不漏,吃苦受累的都是自己,这老和尚只需要坐在原地喊一嗓子“悟空救我”就行,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金蝉子早在遇到他之前就死过九次,一次比一次惨,这个人是不是也曾像现在这样,带着一身的血窟窿,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一滴一滴地流尽了血?取经路上每护他一回,每死里逃生一次,是不是前九世累累伤口中的某一道换来的?

斗战胜佛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扶一下已经站不稳的金蝉子,但是金蝉子以为他准备出招,便踉跄后退几步,咳了好几下才稳住:“你不要动手……我……我自会伏法。”

“不是、我……”孙悟空很无奈地收回手,觉得有些不自在,又挠了挠头:“我不是……你、你为什么要——”

“——悟空,你听我说……”金蝉子急急地开口打断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才接着继续说:“我做的事都是错的。从很久以前在灵山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做错事,以前只是淘气调皮,佛祖怜我年纪小不懂事,也不加追究,可我却变本加厉,越错越多……遇见你和八戒、悟净,踏上取经之路之后,我想我终于能做一件值得骄傲的,对的事……没想到结果还是……所以……我想争取一个,哪怕做对一件事的机会。”

“师父你别再说了!快点止血!”见他就快要跪倒在地,斗战胜佛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心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顾不得避嫌,伸手拉住金蝉子的衣袖,却被对方用力挣开。

金蝉子推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如果这次我还是做错了,你要记得……和我……脱清关系……”

“师父,你……”斗战胜佛空空地伸着手,对面的金蝉子却根本没有领情的意思,那一瞬间孙悟空才意识到,风雨同舟了十四载春秋,他一直认为唐玄奘已经依赖他依赖的不能自已,却直到今天才发现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金蝉子说得对,他孤独地死了那么多次,早就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

曾经遇到一点小困难就第一时间向自己求救的人,如今大难临头,却与自己如此生分,孙悟空没有来地揪心不已,顿了好久,只问出了一句:“你怨我么?”

金蝉子摇摇头:“怨不动了。”

说完,他干咳了几下,咳出的血顺着嘴角滑下,在那张已经染满鲜红的脸上并不显得突兀。渐渐地,连睁开眼都变得费力,金蝉子几次张了张口,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悟空啊……我……我……”

话音未落,金蝉子在瞬间化为齑粉,留下一件染着血的白衣。

——我累了。

 

 

 

第六回    三生有幸,四季无春。

 

灵山依然被千年不散的祥云笼罩,大雷音寺一如往常金光闪闪,肃穆威严。如来佛祖微动眼眸,看到大门处缓缓走进一个人。

斗战胜佛拿着那件被染红的血衣回大雷音寺复命如来佛祖,在大雄宝殿前跪拜之后,便走到佛祖面前。佛祖看了一眼血衣,轻叹一声,只说让斗战胜佛将血衣拿到普陀山潮音洞观世音菩萨的莲花池中涮洗,便闭眼诵经,再不说什么了。

孙悟空遵循佛旨来到潮音洞,见观世音菩萨带着善财童子和惠岸使者,一脸肃穆地指了指莲花池,一句话不说。

猴佛懂了其中意思,按照菩萨的意思,半跪在莲花池边,将血衣浸入水中。

那血衣上的血迹一沾到莲花池的水,便奇迹般地褪得干干净净,整件衣服又恢复了纯白,浸入莲花池的血液无影无踪,莲花池没有被沾染一丝一毫。

洗罢,孙悟空松开手,那件雪白的衣服飘飘荡荡地沉入池底,渐渐看不见了。

 

至此,金蝉子存在过的痕迹被消除的一干二净,世间再没有这个人。

斗战胜佛整了整袈裟,双手合十。

 

 

 

金蝉子横死,三界致哀,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和八部天龙广力菩萨都赶到了灵山大哭一场,斗战胜佛反而很平静,合掌闭目,无悲无喜,气的净坛使者猪悟能一个劲地骂他没心肝。

那之后,斗战胜佛一改往日四处周游的散漫作风,成了阴曹地府的常客,差点唬得十殿阎王周期性心肌梗塞,好在那猴佛也不闹事,只是没事就坐在奈何桥的桥墩上,和孟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那金蝉子啊,每一世都是带着致命伤来的,坐在桥边台阶上喝汤,一边喝一边和我说说笑笑,血都洒了一地也不在乎,说反正也感觉不到疼了。然后喝完汤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投胎为人,嘴上还说着什么很快会再见面之类的混账话。”孟婆咧着没几颗牙的嘴笑着,边说边兀自挽着袖子忙活。

斗战胜佛半闭着眼神游,时不时哼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混账话后来都实现了,每一世活不过三十岁,这边刚去投胎,那边没多久就又跑来跟我要汤喝。”孟婆顿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语气却越逐渐变得柔和,“最后一次来喝汤的时候,他身上的伤甚是吓人,整个身子都快断成两半了,还笑呵呵地同我打招呼。我不忍心,就稍微告诉了他下辈子的事情,跟他说下一次他就会遇到你,不会再英年早逝了。谁知他也不关心什么早逝不早逝,只是一个劲地拉着我问你帅不帅……那时候金蝉子的眼神啊,像个小孩子一样……”

“老婆婆,那个汤……”孙悟空突然打断她,指了指她手上:“能不能给我一碗尝尝?”

孟婆一愣,之后皱起了眉:“哎!别!!我可是被金蝉子那件事整怕了。他出事之后天庭可是直接找了我问责,说我将阴界之物擅自与人,祸害阳间,差点连我一起遭难呢!”

边说着边回过头的孟婆看到斗战胜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自己,一瞬间也没了主意,只好颤着手胡乱把一碗汤塞到他手里,凶巴巴地叮嘱道:“你要喝就在这里喝,绝不能带走!”

孙悟空也没多废话,接过碗喝了一大口,然后一个劲地吐舌:“好咸!”

“完了完了,瞧我这记性!这汤啊,是按照那小子的口味改的,金蝉子那个混小子,每次喝都嫌淡,闹得我不知不觉料越放越多……”孟婆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突然又像卡带一般停住笑,顿了好久,才默默地低头看着手中汤碗里映出的自己的脸,低低地说了一句——

“可惜我这汤改良了,他却再也不能来尝一口。”

 

 

 

最终回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没有什么阻挡着未来。

 

大雷音寺来了个新进的小沙弥,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据说是观音菩萨的潮音洞中莲花池里一株莲花所生,花开后的莲蓬上躺着这个白玉一样的小娃娃,咿咿呀呀,约半岁光景,观音菩萨慈悲,便与他受了戒行,抱了自己养着,长到了五、六岁,就送到大雷音寺来修功课。

如来佛祖照旧举着世界和平的手势,笑眯眯地在小和尚的眉间点了朱砂,赐名 “江流”,小和尚便正式在大雷音寺挂了名。

小江流天生一副白白净净的好模样,异常惹人喜爱,不久就被三界八卦出了各种各样的来头,什么莲花托身,什么佛子转世,什么吉兆降临……灵山上上下下对这些传言不置可否,更有好事者暗地里说这孩子估计是李天王家三太子哪吒的弟弟。

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对这个传言非常不屑:“一派胡言!我家的人都有头发!”

 

斗战胜佛孙悟空在看这个小孩的第一眼时就差点没跪下叫师父,而那孩子第一眼见这只满身是毛的猴佛时吓得哇哇哭,死拽着观音菩萨的衣裙不松手,观音无奈,只好让惠岸先将孩子带走,又一五一十地对孙悟空说了孩子的来历。

斗战胜佛本来就惊诧,又听闻这孩子竟是潮音洞莲花池中的莲蓬所育,立马死皮赖脸地要把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要来,说与这孩子三生有缘一见如故,硬是要带在身边照看。观音菩萨拗不过他,便笑而不语地应允了。获得了许可的斗战胜佛二话不说,追上惠岸,从他手里抱起孩子就走,小孩吓得一边哭一边伸手要观音菩萨,那画面惨烈得跟拐卖儿童似的。

惠岸使者很无奈,合手叹了声“善哉,善哉”。

 

从那之后,斗战胜佛将这孩子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从花果山到雷音寺,无时不刻不带着个小尾巴。小孩子本来就不记事,当时闹一闹,几天一过便完全忘了害怕,一会揪揪那猴佛的毛,一会又摸摸尾巴,不过几日就混熟了。

孙悟空向来护短,平日里把这孩子疼到了骨子里,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观音养大的孩子,现在反倒像他家的,好在大雷音寺众佛早就看惯了这一猴一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从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变成一个无微不至的奶爸。

齐天大圣斗战胜佛转职成了兢兢业业的家长,以前的老熟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调侃他的好机会,在一年一度的花果山祭坛大会上,净坛使者祝他“父慈子孝”结果被他一顿好打,气的净坛使者直骂“要祝你‘百年好合’才行么”,于是又是一顿棍棒。

 

漫长的时间对于神佛来说如同白驹过隙,小和尚才刚刚长到念书认字的年纪,下界人间却已蹉跎百年,当年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被人们写成了故事,代代传颂已有五百余年。

那人间流传的西行记本也流传到了天界,最先是有些天庭要员偷偷地在执勤的时候翻看,之后越传越广,不知不觉间天庭已经人手一本。最后一个入手的玉皇大帝一边恼自己的臣子们分心看闲书,一边又怕被剧透,只好每天下朝之后蹲在龙椅后面翻看两眼。

灵山自然也有这本书,斗战胜佛孙悟空就看过,对于书中自己光辉伟岸的形象他表示很满意,还特意选了一本有插图的给小和尚看,顺便教他认字。

经过不少时日的相处,小和尚早就已经对这位齐天大圣崇拜的不得了,在书本里看到偶像早年的英雄往事时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可是小孩子总是擅长注意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读书几日之后,小和尚瘪着嘴找到了孙悟空。

“大圣,我讨厌那个唐僧!”

“啊?!”孙悟空愣了一下,随后板起脸,“你怎么能讨厌他呢?他就是——啊不,我是说,他是俺老孙的师父!”

“哼!那个唐僧有大圣这么厉害的徒弟,是他的造化!”小和尚一扭头,很不屑。

斗战胜佛沉默了一会,温柔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头:“不,是我的造化。”

小和尚抬起了头,似乎不敢相信向来张狂不羁的齐天大圣会有甘愿屈居人下的时候,何况这个人还是书里那个懦弱无能的凡夫俗子。

“可是大圣!”小和尚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孙悟空身上,搂着他的脖子高声说:“他又自私又迂腐又胆小,肉眼凡胎且人妖不分,还各处累人替劳,自己手不能提身不能扛,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是么……”猴佛闭上眼搂紧小和尚,不甚明显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啊……”

 

 

“我最喜欢他了。”

 

 

—— 好一朵表脸的白莲花·完 ——

 


后记:这篇文的灵感其实来源于很多《西游记》的读者和相关影视剧观众中很常见的一条评论,那就是“最讨厌唐僧”。其实唐僧在原作还好一些,偶尔有智商上线的时候,但是在电视剧中为了凸显孙悟空的正面形象唐僧简直就是背锅侠,哪怕两个人都有错的桥段,在影视剧中往往也会为了维护孙悟空的正义形象而改成唐僧一个人的错,所以那么多观众讨厌他也就不奇怪了。

心疼唐圣僧,为了衬托自己徒弟,硬是成了黑锅装业户。

于是我想写写知道自己招人讨厌所以拼命想改变的唐僧,顺便也想写一个“惹人厌只是表象,实际上内里是很萌” 的金蝉子。

 

另外,文中被金蝉子消除了记忆的唐玄奘就是《西游记》成书里面的唐僧,也是文尾小和尚江流口中那个懦弱无能的凡夫俗子,可见就算失忆了,唐御弟依然不给力【笑着活下去.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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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文如怀胎,一字一难产。